陈克骑着自行车，沿凤凰西路穿过几条街巷，熟练地来到云西小区。

一处不起眼的门面旁边，简单挂了个“椒江网艺秀文化创作工作室”的牌子，就是工作室了。房间不大，由车库改造而来，看着还是简陋。路边的老邻居跟陈克打招呼，他笑着招手。

前不久，他刚刚获得“浙江省工艺美术终身成就奖”，到了这个年纪，荣誉不会带来太多的激动，他还是按自己的节奏过日子。

工作室内倒是大有乾坤。墙上挂着些装裱好的作品，迎面就是一张陈克自己的画像，旁观还挂着风景照、水墨画，但凑近些，能看到玻璃下藏着密密麻麻的针脚，原来都是刺绣。

楼上是陈克的旧居，搬离后，成了他的自留地。走上两步，很容易就能嗅到房间里积沉的“艺术”味道。绘图工具、半成品、小样，散布在房间各处，桌上的染料瓶尚未干透，其中一间屋子还被他改成了暗房。

平日里，他就在这鼓捣、折腾。退休后的大部分作品，都是从这片天地“生长”出来。

陈克旧居的书柜里，还藏着不少“好东西”。

有一部分，是他收集的台绣历史材料，还有一个卷宗，里面是他从艺后攒了60年的花稿本。

打开本子，纸页翻过，各种手描绣花稿，见证了台绣行业的美学变迁。哪一年流行什么图案，清晰可见。

说到台绣，陈克是绕不开的那个人。

从事台绣，不是陈克自己的选择。

1964年，陈克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附中。不少同学被分配到了电影制片厂等单位，他左等右等，却被通知前往浙江省二轻局报到。去了二轻局，也没留在杭州，那时三年自然灾害结束不久，社会正在恢复，组织告诉他，基层急需他们这些具备现代工业设计意识的人才，让他前往援助建设。

陈克面前有两个选择，一是海门绣衣厂，二是黄岩翻簧厂。台绣和翻簧，美术生出身的陈克哪个都没接触过，秉持“哪里有困难就去哪里”的原则，他便任由组织分配，去了海门。

彼时交通不便，从杭州到黄岩，车要坐上整整半天。大巴在黄土岭盘绕颠簸，19岁的陈克有些心怯。到了海门，绣衣厂的厂长过来接他，看到他小小的身板拎着铺盖，走两步停两步，便主动帮手。但他想到临行前母亲叮嘱，莫要把铺盖交给人家，死死攥在手里不放。

这么“一张白纸”，飘到了海门绣衣厂的“染缸”里。

陈克（右一）和老师应大玉在一起

陈克是去当设计师的，但与他预想的不一样，厂里没有马上安排他上岗，而是先让他在车间劳动一年。

台绣绣在布上，布料需要过水处理。初来乍到的陈克就负责烧炉煮“画”。他要把肥皂切碎，拿水化开，变成皂液后，把布放入锅里，用竹竿搅拌，半小时不停。然后，再把布挑出来，用清水洗净。那时没有洗衣机，全是手洗。陈克用尽全身力气搅动水中布条，如打方向盘，每每精疲力竭。

但这还仅仅是体力上消耗，很快，他迎来真正的挑战。

图稿是绣衣的灵魂之一，当时海门绣衣厂急缺设计师画稿，厂里除了几个老师傅，人才青黄不接。劳动不到一年，陈克就被领到了设计部门，师从应大玉，画起了图纸。

陈克昔年的绣花图稿

刺绣前要在底料上描好要绣的纹样，行里叫“描花”。应大玉知道陈克美院附中毕业，一开始见他，也不多说，只是淡淡一笑，让他先画。

绣衣图纸都是手描，初一上手，陈克只觉得相当容易，与他在校时所涉创作，难度上天差地别。但画完一张，应大玉却只摇头。再画几张，仍是不过关。

“我哪里知道，寻常作画只是作画，但绣衣图纸，它是工艺流程的一环，涉及的方面多，里面学问大着呢。”陈克回忆说，“后来，应师傅才告诉我，‘描花’的图案不能太大，也不能太小。大了，用到的针线会增加，成本高了；小了，客户会不满意。”

这一点破，原本作画自由的陈克，猛觉天地都变得狭窄，难受了起来。日日画图纸，还不能有变化，实在枯燥。

后来，他发现台绣的工艺，不似画作有色彩、明暗，全凭线条抽、拉、雕来制造效果，作为设计师，他的画功没有发挥的空间。

那阵子，陈克心里觉得苦闷，自己心向艺术，难道就要被禁锢在这样一个“工业”岗位上了吗？

他原本叫陈寿禄，为了给自己打气，便将名字改为“陈克”，寓意克服困难。

陈克收藏的部分图稿和材料

虽然现状并不如意，但日子总是要过，工作也还要干。至今回想，陈克仍是感谢应大玉，带他从头做起。

那时厂里穷，设计师连尺子都没有，应大玉就教他用手比划丈量。譬如绣葡萄图案，不能大于指甲盖；线的档口大小，要以手指不能插进去为准；肩膀和腰部的尺寸，用手一握一托，也就大致有数。

这些学问，都是从实践中来，与校园里的知识不尽相同，但从应大玉这些民间艺人身上，陈克也感受到一种生命力。明明是戴着“锁链”的创作，但老一辈的台绣人，却能从商业求生中，发展出众多惊人的技法。

除了学问，还有人情。

绣衣设计出来，总要人去缝出来。渐渐地，陈克也与厂里的绣娘们熟识。他才知道，台州原来有这么多人家，靠着绣衣养家糊口。自己设计出来的图稿，最终是要经过这些绣娘的手，变为成品，出售赚钱，产生经济效益。

“台绣不止是艺术，它要务实，不能只想着自己画出来，还得想人家能不能做出来。”多年后，陈克这般说着。

陈克昔年的绣花图稿

当然，骨子里的创作劲头，是按捺不住的。

真正让陈克在台绣中找到归属感，是1967年设计的一款枕头套。

那时，陈克已入行几年，学生气被磨去不少，对于台绣的技法、特点，也逐步了解。但他经过专业的美术熏陶，总是不安分的，慢慢尝试“戴着锁链跳舞”，在台绣原本的做法上，加入自己的思考。

绣衣厂生产的枕头套，传统都是白的，不着色彩，全以线条勾勒。那次，陈克却一改惯例，运用不同颜色的贴布作为装饰。这在今天看来，或许已是平常，但在当时，却是一次创举。这款枕头套一上市，就卖得火爆。这也让陈克意识到，面对市场，创新之路，或许走得通。自己设计的产品大卖，让他收获了成就感，与台绣的距离，感觉又近了。

这以后，陈克常有奇作出炉。他总是求新求变，孜孜不倦在形式和内容上寻找独特的设计。

初期，他在设计绣衣厂惯常产销的衣、巾、鞋、帽上，做小范围的创意，后来，则愈发重整体设计和工艺，逐步将产品做成作品。

陈克设计的布巾

陈克有收集的习惯，所有的花稿都会装订成册。到上世纪80年代，他的花稿册子已经很厚，其中图案丰富精彩，不少新来的设计师常常会围在他的办公桌前，翻看参考。

台绣的第三代代表性传承人林霞，彼时也在那群年轻的设计师当中，她回忆起陈克的花稿：“一般师傅的花稿都是用圆珠笔或钢笔画的，陈大师却会用毛笔，所以他的作品都会有一种线条的圆润感。”

林霞1979年进海门绣衣厂，跟的师傅不是陈克。但她也是学美术出身，对艺术有一份天然的追求，这使得她与陈克每每相谈甚欢，到后来，两人的交流反而是最多的。她印象最深的，就是陈克对于创新的追求永不停歇，只要谈起台绣的改良和突破，这位老师总会滔滔不绝。这份师生的情谊，也延续到今天。林霞担任台绣艺术馆馆长，陈克则担任名誉馆长。

“他在台绣这片土壤上播撒，编织他艺术的梦。”林霞这么评价陈克。

工作室一角

1986年，保加利亚普罗夫迪夫第六届国际春季博览会上，一件“真丝全雕叠袖旗袍”作品，吸引了人们的目光。

传统旗袍上的刺绣，大多以花草为主，而这件旗袍上，风光大好。西子湖畔，皓月当空，古城飞雁，大江大河，山川壮丽，车马漫游……诸多中华名胜，打破时空，跃然衣裳之上。而旗袍的领口、摆沿、袖沿，都装点着硕大饱满的“葡萄”，又展示了“海门葡萄王”和“海门雕平绣”的精湛工艺。

《真丝全雕叠袖旗袍》

这件旗袍作品在博览会上立时好评如潮，最后收获金奖。

作者正是陈克。博览会召开前，省里通知作品上送，任务落在了他头上。摆在他跟前两条路，走保守路线，以传统工艺做精做细；抑或借此机会，跳出传统，一展心中奇思妙想。最后的结果，陈克显然选了后者。

陈克将之称为“画改绣”，其中难度不低。平时作画，着墨上笔就是，但要把画绣到衣服上，则需要把众多绘画技巧以线条体现。台绣的图纸上，设计师会在各个环节备注工艺、技巧，陈克的图纸是最复杂的，每一处都要写明写细，否则再有经验的绣娘，也未必会绣。

厂里小姑娘欢心喜悦穿金奖旗袍 汪江浩/摄

这次的作品，可以视为陈克入行20年的一次总结。他将自己的美术功底、审美情趣与扎实的台绣设计业务相结合，刷新了世界对台绣的认知。

那之后，不仅真丝全雕在市场上火热一时，绣衣厂也因这次拿奖受到上级表彰，全厂员工加了一级工资。

同事们看到陈克，纷纷说：“这都得谢谢你！”

受到陈克的影响，接下去那几年，厂里年轻的设计师们也鼓足了劲，在设计上下苦功，出了不少新式样。

陈克为“模特”试衣 汪江浩/摄

陈克也未停下脚步。到了1990年，他敏锐地关注到，从前流行的黑蓝灰，不再受市场青睐，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穿花衣服。

但彩绣并非台绣的长处，不及苏绣等有优势。此外，要在绣衣上增添颜色，惯常的做法，是先在线上染色，再依照图纸缝纫，如果要大量生产，成本也会提高。

陈克开始思考，有没有办法，直接在绣好的衣服上涂抹颜色，节省成本和时间。

他翻阅古籍，发现西周时就有“绣后涂彩”的技术。1976年，陕西宝鸡茹家庄曾出土周朝冕服碎片，刺绣的颜色就是在刺绣以后平涂上去的。

这让他坚定了工艺创新的目标，马上开始实验。但试过几次后，他很快发现，若是直接在绣好的布上染色，又会痕迹过重。一时冥思苦想，苦苦寻求答案。

一天， 他想起少时的恩师。

一位是初中的班主任方锦玲。方老师觉得陈克有美术天赋，推荐他去浙江美术学院附中，他一直视为恩人。方老师教化学，上学时陈克听得认真，所以对于颜料、试剂，他也颇有了解。他想起一种促染剂，假如用于绣衣的上色，可以改善颜色的均匀度，也可改善染色渗透性，缩短染色时间。

另一位，是在浙江美术学院附中时给他授课的水彩画家马玉如。他常见马老师将纸喷上水，于将干未干之际涂上各种颜料。这是水彩里著名的湿画法，他本是懂的，但此刻他却如当头棒喝，豁然开朗。

促染剂加湿画法，对于“绣后上色”，岂非绝配？

他立刻上手，将布料浸湿，在干到大半时，借助促染剂涂上颜色，成品效果绝佳。

陈克回忆，彩绣上市后，不仅顾客喜欢，卖的人也喜欢，一来确实卖得好，二来颜色艳丽，一改从前单调，经手之人纷纷叫好，可谓社会和市场双丰收。

《“彩绘绣”全雕衣裙》

在林霞印象中，工艺使用后，0.5厘米的针脚变成了1.2厘米，2小时的工时，直接缩了一半。

“彩绘不仅绣衣厂在做，很快周边厂家也开始模仿生产，虽然效果不如陈老师自己设计的，但也赚得盆满钵满。”林霞说。

到这时，陈克已在台绣的道路上跑得不亦乐乎，哪还记得来时的烦闷。

陈克彩绘工艺作品

“我追寻的是纯艺术的美好，陈大师一直追寻的是艺术和商业的极致结合。”林霞这样描述两人关于台绣的不同理念。

这对师徒在艺术道路上的小小分歧，源自他们不同的生活经历。

于陈克而言，他始终忘不了昔年承接缝纫业务的十万绣娘。

“台绣设计绝不能信马由缰、天马行空，风筝放得再高再远，那条线得连着地。”陈克说，“你设计的作品，一定得让人家能做出来，人家指着你吃饭。”

因为这样的责任感，陈克的创作，总是以面向市场为前提。他讲求艺术效果好的同时，追求生产的高效，与受众的接近度。

同样是美术，与不少同年龄段的画家不同，陈克并不寻求极致手工的所谓“温度”。他不排斥各种各样的科技工具，甚至不介意“触电”。

女儿是浙大计算机系毕业，2000年开始，陈克就让女儿教自己怎么使用电脑。他研究PS等数码绘画技术，早早使用网络素材和打印技术参与台绣创作。

在创造“绣后上色”的工艺后，他也不忘继续借助新技术改进。绣衣上市，对色牢度有要求，得需三级以上，五级最高。最初，绣衣厂生产的彩绣，色牢度只到三级的门槛标准，陈克一直心心念念，进一步提高品质。后来，他又研究出高温上彩工艺，通过数码技术将高清图案打印在纸上，再经过200度高温复刻到绣品上。

陈克高温上彩作品

陈克工作室内悬挂的作品，正是使用这类工艺制作的。通过高温染色和陈克在针线处理上的设计，作品上的色彩变化、明暗比对，都比寻常台绣要丰富许多。当年刚接触台绣时，陈克苦恼自己的画功无法在绣品上体现，几十年下来，被他以各种工艺一一补足。

2016年，在“第三届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”中国地区评审活动中，凭借作品《非常漂亮的鱼》，陈克成了台州第一位“亚太地区手工艺大师”。

这件作品，正是陈克使用高温染色的办法完成的。水中的游鱼立体生动，结合了台绣与油画的特点，兼具造型和光影效果。

当时参会的世界手工艺理事会执行主席王山评价这幅作品：“用传统刺绣的材料和针法，但作品的造型极具现代感，绣在桑蚕丝绡上的两尾黑色金鱼，几欲冲出画面。”

《非常漂亮的鱼》

退休多年，陈克仍在工艺道路上耕耘不止。

近些年，他又摸索出一套蒙丽纱装饰绣画新工艺，以丝网作为材料，运用剪、撕、绘、折、蒙层等多种手法，呈现层次多、动态强的视觉观感。

“我是不会刺绣的，设计完了，总要有人一起来完成。”陈克笑着说，“这套工艺，倒是自己就能尽情折腾了。”

如今，在陈克眼中，万物皆可刺绣，万物皆可入画，平面与立体，艺术与商业，存乎一心，来去自由。

他看到年轻人间流行汉服，就觉得用台绣去做披肩、背心肯定有市场。一幅扇面，到他手中，他就想到若是新郎、新娘形象绣在正反两面，婚庆市场一定火爆。他还对电脑绣感兴趣，因为AI比人精准，良品率更高，更能批量生产。

只是年至耄耋，体力终究大不如前。从家里到工作室，几分钟的骑行路程，可他去得少了。

老人已过了日日创作不歇的阶段，但他还是禁不住想。越是没体力，越是满脑子的灵感，源源不断，台绣的创作和创新，早成他的本能。

“念起念消。有时手痒，想想又算了。”陈克笑着说，随即补充道，“但要是做，肯定不会失败。”

陈克蒙丽纱装饰绣画新工艺作品

对于台绣的传承，陈克付出了大量的心血。

应大玉师傅去世后，陈克就起了整理台绣技艺的念头。1971年，他编写《绣花生产手册》，1975年，又汇编《台州绣花针法集》。他用一年的时间，将台绣刺绣艺术中的200多种针法整理出来，成为今天台绣非遗的珍贵材料。

工作室一角墙上，贴着台绣的针法图案。“这是平胖、垫胖、斜胖、开格……”老人指着墙，给记者介绍，一说起来就停不下来。

在林霞记忆中，陈克也是最早推动台绣技术规范化的人，许多标准沿用至今，给后来者学习、使用，提供了极大帮助和便利。

退休后，陈克又花时间四处走访，寻觅台绣历史，考证台绣流传脉络。在他的旧居书房，放着厚厚几大叠材料，不少老报纸、旧文章，他不轻易示人。

这些年来，只要是为台绣站台，或是给人家讲课，他总是欣然前往。台绣艺术馆成立时，其中藏品，几乎全由他收集、摆放。

海门绣衣厂旧照

他自建了一个“网艺秀”微信公众号。平日里，他会在上面发一些回忆散文和艺论，还写了不少关于著作版权的文章，探讨绣花图稿与绣品的著作权关系。翻阅公号，字里行间，都是对台绣行业发展的关心、反思和记录。

有人拿他当年的“全雕叠袖旗袍”工艺伪冒专利，他坚决捍卫著作权，向国家产权局提出无效宣告申请，历经半年，赢得申诉。

他总是跟后辈讲，传承的难点，是非遗工艺难以产生经济效益。

“赚不到钱，就没人去学。”陈克说，“所以学台绣，就要想办法去赚钱，让行业持续下去。”

陈克浙江省工艺美术终身成就奖的奖杯

林霞偷偷告诉记者，陈老生过她的气，觉得这个徒弟太专注于艺术的探索，飞得太远。“他常与我说，要记得落地，去推广、普及台绣的商业化。”

但没当着林霞的面，陈克却说：“我后继有人，脸上有光。有些大师，来回都是自己。在我看来，老话说要百子千孙，台绣最好也有满堂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