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正统元年（1436），明英宗首次设立了一个新官职——提学官，统管一省的学政。一个年过半百的临海人，因深厚的学识被举荐成为首批担任此职的官员。这个人，便是陈璲。

三年任满后，他致仕还乡，在临海龙顾山麓建起一所私立书院，名为白云书院。

这所书院的规模、建制如何，史料记述甚少，存续时间也不算长，清时已不存。然而，陈璲显赫的教学成果，足以让白云书院在明代台州教育史上留下耀眼的一笔。

明洪武十八年（1385），陈璲出生在一个文化世家，从小就颇有才名。他的科举之路，堪称传奇。

永乐六年（1408），陈璲参加乡试高中解元，次年参加会试又中会元。若在殿试中再得桂冠，就能造就万千学子梦寐以求的连中三元的佳话。

这场殿试，因为永乐帝御驾亲征推迟了一年多，直至永乐九年（1411）才开考。作为状元热门人选的陈璲，出乎意料，在殿试中忤逆龙鳞、直言相谏，让所有人都替他捏了把汗。

殿试考题为“礼乐政刑”，永乐帝想让新科进士们用儒家经典对当朝政治做一番正面论证，彰显他的文治武功。

其他考生心领神会，陈璲却不按套路出牌，直言“礼乐政刑，皆在陛下之一心”，抨击永乐帝骨肉相残、夺取帝位，将方孝孺、齐泰、黄子澄等处以极刑的做法更是背离礼乐，最后规谏道：“天理明，人欲消，则礼不求备而自备，乐不求和而自和，政不期举而自举，刑不期清而自清。”

阅卷的朝臣都担忧，这下陈璲要大祸临头了。

若是在永乐帝初登大位时，此番言论定会招致杀身之祸。而当时已是盛世，或许是想彰显帝王宽仁，或许是出于爱才之心，朱棣只指出一个错字称陈璲“不敬”，仍赐进士出身，授翰林院庶吉士。

虽保全了性命，陈璲的殿试成绩和所授官职，显然远不及开考前众人的期待，此后的仕途也十分坎坷。

入仕不久，他就因郎中卢信案被牵连入狱。他没有怨天尤人，也没有意志消沉，在狱中仍手不释卷。朝廷同僚听闻此事，都对他叹服不已。

后来，案情大白，陈璲获释，授检讨，会纂《五经四书性理大全》。

永乐十九年（1421），陈璲因病辞职回乡，“杜门十五年”。期间，当地学子慕名前来，他不吝才学，与诸生讲经论史。

江竹铭/绘图

宣德五年（1430）进士陈员韬，宣德八年（1433）进士侯润、侯臣，正统元年（1436）进士林贵璧，都曾从学于他。小规模传道授业的成功，为他后来创办白云书院奠定了基础。

正统元年（1436），明英宗设立提学官一职，朝臣们商议谁能担此重任，有人提到了陈璲。远离官场十五载，他出众的文才与清正的德行，仍未被朝堂所遗忘。

年过半百的陈璲，由此重返官场，成为大明首批提学官中的一人。陈璲先任广西按察司佥事，提督学政，后调任江西提学副使。在任上，他毁淫祠、正风俗、重教育，建树颇多。

三年任满后，时年54岁的陈璲再次告病归里。带着先进的教育和管理经验，他在临海龙顾山麓创办了白云书院。

这样一位贤名在外的提学官返乡办学，当时的台州学子听闻后，该有多振奋啊。白云书院落成后，从学者甚众。

陈璲的门生也不负众望，人才辈出。景泰二年（1451），林一鹗中进士；天顺四年（1460），陈选中进士……林一鹗为黄岩县（后来分设太平，今温岭）人。可见当时，白云书院的名声不局限于临海，亦有外县学子慕名前来求学。

单凭门生显赫的科举成绩，陈璲创办的白云书院就能吸引众多渴望仕途的学子。但是，这绝不是一所教授时艺套路、崇尚“应试教育”的书院。

陈璲的教育理想，是培养立操行、彰才德的士人。他将自己为官清正、为人清白的气节，润物无声地传承给学子们。这从陈璲门生的事迹中，可见一斑。

陈璲的门生多为清正名臣，如陈员韬（官至福建右布政使）和陈选（官至广东左布政使）父子，侯润（官至和州知州）、侯臣（官至河南左布政使）兄弟，林贵璧（官至南京吏部考功郎中）、林一鹗（官至刑部右侍郎）叔侄等。

其中，尤以他晚年的得意门生陈选最为出名。

陈选（1429—1486）也是临海人，自幼立志学习圣贤，天顺四年（1460）以会试第一的成绩中进士，被任命为监察御史。

初入官场，陈选就不畏权贵，接连弹劾尚书马昂、侍郎吴复、鸿胪寺卿齐政等人。虽然他的意见未必都被采纳，但他一丝不苟地履行言官的职责，一时间士人都敬仰他的风采。

后来，陈选历任南畿督学，河南按察副使、提督学政、按察使，广东右、左布政使等职，任上严惩贪官、清除苛税、平反冤狱、振兴文教，在江西、河南、广东等地都有政声。

《明史》记录了陈选几桩刚直耿介的事迹。

成化六年（1470），统领西厂的宦官汪直奉诏到河南出巡。汪直深受皇帝信任，权倾朝野，所到之处，当地官员都曲意逢迎。

河南官员迎接汪直时，都御史以下官员都匍匐跪拜，只有陈选长揖不拜。汪直注意到了他，问道：“你是什么官?”陈选回答：“提学副使。”汪直又问：“比都御史大吗？”陈选不卑不亢地说：“提学怎能与都御史相比。只是忝为人师，不敢自辱而已。”汪直被陈选的正气慑服，非但没有为难，还好言送他出了官署。

又过了十多年，在广东任布政使时，陈选再与贪恶宦官展开较量。这一次，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。

有一年，肇庆府发生水灾，百姓流离失所、食不果腹，不少灾民性命危在旦夕。陈选心急如焚，担心文书折返耽误时间，没等朝廷批准，就开仓放粮，赈济百姓。这件“不合程序”的善事，为后来的悲剧埋下了祸根。

当时，广东市舶司当权的宦官韦眷等人以为皇家采办为名，横征暴敛，中饱私囊。成化二十一年（1485），朝廷下诏减各省贡献，韦眷却上奏请求调用徭户六十人助他添办地方特产。陈选拿着诏书据理力争，明宪宗同意减半。

韦眷因此记恨陈选。嫉恶如仇的陈选却不曾止步，一次次破坏韦眷的“好事”。比如，有番人马力麻谎称自己是苏门答剌使臣，想入京朝贡，实则私下做贸易。韦眷贪图丰厚的贿赂，想成全此事，陈选却下令将此人赶走。

后来，陈选找到了志同道合的“战友”——为官清廉、担当有为的番禺知县高瑶，干脆公开与韦眷为敌。韦眷与外国人合伙走私，被高瑶当场缉拿，没收其资财巨万。陈选写公文嘉奖高瑶，并汇报给朝廷。

至此，韦眷对这两位清官恨之入骨。为除掉眼中钉，韦眷和同党指使曾因犯错被陈选罢黜的吏员张褧诬奏。不料，张褧虽被罢黜，却十分敬重陈选，坚决不作伪证。

韦眷等人没能取得证词，想尽办法，只找到陈选赈灾时不按程序的一次“过失”，于是诬告陈选和高瑶借开仓赈灾为由贪污，强行将两人逮捕送京。

陈选一生清廉正直，生平最痛恨贪官，却背上了贪污的恶名，在押解路上愤郁成疾。韦眷及同党阻扰其医治，最终，陈选病死于南昌。

张褧得知陈选含冤而死，悲愤不已，冒死向朝廷上疏，详细说明事件始末，称“地震水溢，漂民庐舍，属郡交牒报灾，老弱引领待哺”，当时“抚、按、藩臬若罔闻知”，只有陈选“独抱隐忧，食不下咽”，不得已便宜行事，是“志在救民，非有他也”；而韦眷等人“横行胸臆，秽蔑清流”。陈选的冤情这才得以大白。

陈选死后，张元祯、谢铎、黄孔昭、吴宽、焦竑、田汝成、杨廉等人都为他作传，《明史》《明儒学案》《皇明名臣言行录》等著作都收录了他的事迹。

在众人称颂、历史流芳的刚直气节之外，陈选也是一个才学过人的学者、敢作敢为的官员，在教育方面贡献尤甚。他曾亲作《小学集注》，并考订许衡《大学直说》、朱登《孝经刊误》，作为生员教材，还著有《宋史道学传》《丹崖集》等。

陈选和老师陈璲一样，关心着家乡的教育事业，曾在龙顾山麓建丹崖书院。

说来有趣，这座白云书院和丹崖书院所在的龙顾山，似乎深得历代办学者的青睐，一度成为台州青衿学子课读的胜地。

龙顾山，又称大固山、北固山或北山。据宋陈耆卿的《嘉定赤城志》记载：“大固山，一名龙顾山，在州西北三百步……按旧经，晋隆安末，孙恩为寇，刺史辛景于此凿堑守之，恩不能犯，遂以大固、小固名山……而《道史属词》乃云：‘茅盈得道，于临海镇东龙顾山驾鹤上升。’又绍兴十年道士费德泓卓庵北山，劚地得晋永和九年断碑，亦有‘龙顾山’字，盖本名大固，后又名龙顾焉。”又曰：“山势逶迤，抱州治如屏障，自治后而北则曰北山，自北山稍东接白云寺后则曰白云山，其实一山也。”

最早有人在龙顾山办学，可追溯至宋代。

据《临海市教育志》，“溪山第一书院，院址在城内龙顾山（今北山）侧，宋朱文公亲书‘溪山第一’匾额。所建年代不详。清嘉庆间，太平戚学标曾来此讲课，后成《溪山讲授》一书”。道光年间撰写并雕刻的《重建赤城书院碑记》，也提到了“郡城东北隅白云山，宋朱文公有留题‘溪山第一’字迹，其讲学院名不可考”。

明代是台州书院发展较快的时期，官立书院蓬勃发展，当地饱学之士自发建立的私立书院也有不少。

陈璲是明代最早在龙顾山办学的，其后是他的学生陈选。

在陈璲创办白云书院一百多年后，明嘉靖二十一年（1542），台州知府周志伟和同知朱世忠、王廷干也看中了钟灵毓秀的龙顾山，在这里建起了官立书院——赤城书院，规模十分可观，“中祀十贤，堂曰文会，轩曰敬止，东曰育才，西曰观徳，并立射圃”。

后来，又有明礼部主客司主事陈锡在龙顾山创建南衡书院。

到了清代，龙顾山文脉更盛。同治六年（1867），台州知府刘璈将龙顾山上破旧的福清庵改建为广文书院，同治七年（1868）落成，“前为门，两旁为书舍，中构阁三楹祀文昌，两旁亦为书舍，周绕以垣，规模小就”。后来，书院闻名遐迩，学子越来越多，经历了扩建、整体重建，更名为三台书院。

时光荏苒，这些曾在台州古代教育史上群星璀璨的旧式书院早已不存。而因为台州中学、台州初级中学、临海哲商小学等名校在龙顾山下持续办学，直至近现代，这里仍被许多人认为是千年府城文脉之所在。

青山不改，龙顾山麓的琅琅书声，不曾衰绝。

台州初级中学校园 徐古忆/摄

参考文献：《嘉定赤城志》《明史·陈选传》《临海县志》《临海市教育志》，《台州文脉》/林大岳、徐媛苹，《台州历代进士考》/任林豪、马曙明，《台州儒学史》/严振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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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：陈洪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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