探访台州书院文存㉔丨蓝洲书院：众擎易举，历久弥新

望潮客户端记者包建永/文章增宏/摄、视频徐三见/特邀撰稿

2023-09-13 20:31阅读

“这块木质匾额已有120多年历史，我们能把它保留下来，很不容易。”

“它对街头小学意义重大，希望你们能捐给学校。”

“如果能得到学校妥善保管，那是它最好的归宿。”

这是天台县街头镇湖崷村村民季建国、季建忠、季建海、季军海、季军林五兄弟和街头镇中心小学副校长徐文杰的对话。匾额背后蕴藏着季家兄弟祖上和蓝洲书院（街头镇中心小学前身）的一段往事。

蓝洲书院创办于1823年，至今已有200年历史。

日前，街头镇中心小学筹划建校200周年纪念，广泛征集史料、实物，编写校史。随着深入挖掘，蓝洲书院的历史如画卷一一展开，一代代志士仁人筚路蓝缕，前仆后继，为书院的建设和发展，发挥光与热。其殷切之情，让人动容。

街头镇中心小学

医者仁心

蓝洲书院创始人叫曹光熙（1753—1843，字克安，号彦修），是一名国学生。

根据宗谱记载，他属于天台浙崷曹氏一派。乾隆四十年（1775），他和弟弟曹光弼（字作霖，号雨村）跟随父亲曹宗建（字明封，号东垣）迁居到三十四都湖窦镇（属今街头镇）街上。

曹家是经营药材生意的。当时的湖窦镇是台西重要集镇，是天台去往金华的必经之路。商旅往来，人丁兴旺。曹家父子定居于此，生意风生水起，很快集聚了财富。

短短十年时间，曹家便在当地站稳脚跟，成为大富之家。乾隆五十年（1785），曹光熙在镇上找到一块开阔地，营建新住宅。新宅是典型的三台九名堂，格局完备，规模宏大。230多年后，这幢江南庭院依然屹立在街头镇上，是台州目前规模最大、保存最完好的民居类宅院砖木结构的清代古建筑群。

曹光熙不但善于经营生意，还是一名良医，救死扶伤，口碑相传。他知识渊博，编有《医学类腋》《痘疹真传》等医学著作。

曹家有一个传统，不论生意做得有多大，曹家子弟都必须学文，努力考取功名。曹光熙和弟弟曹光弼虽然都未走上做官的道路，但兄弟俩饱读诗书，分别是国学生和邑庠生。

道光三年（1823），70岁的曹光熙又作出了人生一个重大决定——办学，让当地更多子弟有书读。他和弟弟商量，两人一拍即合，分别捐出白银7130两和3565两，创建了当地第一所书院——蓝洲书院。

新建的蓝洲书院有院舍12间，内有月波楼、聚青楼各3间，以及长生社等建筑。

蓝洲书院旧址一角

之后，曹光熙走访乡里名儒宿士，诚心选聘良师。乡里子弟，纷纷来蓝洲书院就学。

凭着过硬的教学质量，蓝洲书院很快成为天台的知名书院，声名远播。单就曹家而言，在曹氏古民居里，至今堂壁上还贴着十多张中举人、中秀才的捷报，字迹依稀可辨。

一个外来户，通过拼搏，成为当地巨富、良医、教育巨子，造福一方，曹光熙的一生，应该是相当完美了。他最终以90岁高龄，安然度过了人生余光。

《天台浙崷曹氏宗谱》评价他“乐善好施，台西第一”，非虚言也。

众擎易举

梳理蓝洲书院历史时，我们也发现，从创办之始，蓝洲书院就不是一人一家的事情。街头各个家族，都为书院建设出过钱，出过力。办好书院，教育子弟，是大家共同的心愿。

曹光熙、曹光弼兄弟首倡建书院，乡绅叶荣帮、赖善柱等积极响应——叶荣帮捐银2800两，赖善柱捐银上百两。他们还捐地捐物，全力支持。之后，四方富绅贤达闻风而起，慷慨解囊，总共筹集到白银数万两。

一百多年来，曹、叶、赖等家族共同经营蓝洲书院，保证书院正常有序运行。街头镇至今流传着“曹家屋，叶赖谷。办义学，四乡福”的民谚。

在这期间，不断有乡绅参与到捐资助学的善行中来。

1885年至1895年期间，乡绅季方瑶（1864—1938，字荣贵，号云台，别号凤衢职员，今街头镇湖崷村人）先后捐助蓝洲书院1500多两白银。其中有一年，书院急需资金，他一次性捐助500两白银。

为了感谢季方瑶的长期资助，蓝洲书院特赠约2米长的牌匾一块，上书“育英树德”四大字，题款“季凤衢先生慷慨乐捐……”。

书院还授予季方瑶“名誉山长”称号。每次开学典礼，季方瑶都受邀出席致词。

从晚清的蓝洲书院，到后来的蓝洲小学、街头小学，季家数代人关注当地教育发展，多次捐款捐物。

蓝洲书院（包括之后改为小学）也为季方瑶的儿孙入读免去学费，以示感谢。

这些历史，史籍乏载，但季家人代代相传。季方瑶的曾孙季军海说，祖上乐捐助学的故事，他觉得很光荣，他的父亲讲给他听，他也讲给他的儿子听。

季家人很珍视这份荣耀。多年来，“育英树德”匾一直悬挂于老宅“聚福堂”里。“文革”期间，季家人把牌匾拆下来，倒扣在二楼楼板上，使它逃过一劫。

不久前，街头镇中心小学筹备建校200周年庆，兴建校史馆，广泛征集校史资料。季家人感到莫名的兴奋。

当校方向他们征集“育英树德”匾时，季家五兄弟愿慷慨相赠。季军海说，牌匾本来就是学校（书院）所赠，归还学校，陈列于校史馆，讲述一段街头教育共建史，理所应当，也更有意义。

“育英树德”匾

善士嘉行，代不乏人。

上世纪30年代初，浙崷曹氏后人曹祖邓捐巨金给蓝洲小学，帮助学校重建校舍。时任县长张宝琛嘉奖其善行，以“嘉惠士林”匾额相赠。

曹祖邓常年在福建经营药材生意，家资颇丰。1944年2月，浙江省立绍兴中学迁至街头浙崷村。曹祖邓让出家宅，免费提供给学校办学，直至1946年1月绍兴中学迁回绍兴。

向我们说起这段助学史，曹祖邓曾孙曹子荣也颇感骄傲。

暖心的故事，延续不断……

名师重教

清朝中晚期，蓝洲书院是天台规模数一数二的书院，师资力量雄厚，不乏名师。

同治二年（1863），街头本地人、贡生余秉锡出任蓝洲书院山长。次年，刘璈署台州知府，大兴文教，大力支持各地办学。余秉锡主持的蓝洲书院，办得有声有色。

由于史料阙如，余秉锡一生事迹，无法详悉。但从一件事上，可以看出他一身正气：其为民请命的壮举，市、县两级志书上都有记载。同治十三年（1874）十一月，天台知县丁澍良勾结劣绅，私自加赋。余秉锡带领孙子余鲁才上诉于省，省令台州知府审理。此时，原知府刘璈已调往他处，现任知府徐士銮是个平庸之辈。徐士銮莫名地采信了丁澍良，却以“中伤官府，企图煽惑群众”的罪名，把余秉锡和余鲁才关进牢里。

如此枉法，胡作非为，让街头等天台西乡民众怒不可遏。他们连夜集合起来，荷锄入城，包围县衙，击杀兵勇18人。

可惜，官官相护。这次暴动最终被镇压，余秉锡被革去贡生，余鲁才被杀于狱中。次年六月，另外11名暴动头领也被徐士銮围捕杀害。天台人称这次暴动为“西乡反”。

虽然暴动失败，但天台百姓记住了这群勇士，在志书上记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后人还把他们的英勇事迹编成长歌《鲁才闹粮》、戏剧《赤城风云》，搬上舞台。

在蓝洲书院的教师队伍中，当以金文田（1851—1924）最为知名。

金文田家境并不富裕，他自幼苦读，15岁就开始授徒，以教书养家糊口。

再年长一些，他受聘当蓝洲书院山长。后来，还去过宁海缑城书院教书。

年轻的金文田，思想开明，先后接受了洋务派和维新派的思想，锐意进取，改革教育。

他在文章里写道：“当此世界大通之日，墨守成规可谓不识时务，应亟亟于培养人才以应世变。”

所以，即使光绪二十九年（1903）考中进士，转山东候补知县，他也毫无兴趣，依然以教书育人为乐。

光绪三十一年（1905），金文田出任天台文明书院山长。第二年，在知县胡元溥的支持下，改文明书院为县立文明高等小学堂。同年，他还创办了天台中学堂。

当此时，全国上下兴起废科举、办新学的大潮，台西偏远乡镇街头显然没有准备好迎接新潮流。当地乡绅强烈反对新学，上省城控告，给当局施压。他们还写讽刺对联，张贴在天台中学堂大门口：“学堂学荡，荡来荡去，荡完家产；教习教贼，贼形贼范，贼不成人。”此副对联用当地方言来读，多入声字，气势夺人。

金文田顶住压力，坚持顺潮流，办新学，终成一代楷模。

但是，像大多数清朝的遗老遗少一样，金文田也无意于改朝换代。在满清被推翻，民国成立之时，他持不合作态度，辞去所有职务，隐居乡野。

这是那一代人绕不过去的一道坎。

除此之外，他家教有方，儿子金衡峰、孙子金平欧、曾孙金全才等，都各有成就，为人称道。

时代的车轮，疾驶向前。蓝洲书院以蓝洲小学的面目延续教育。

1930年前后，时任蓝洲小学校长曹丙烛是浙崷曹氏后人。他的岳父谢钟灵，出任多届国会议员，资历深，人脉广。当时，国民政府立法院委员焦易堂（1879—1950）非常重视教育，威望很高；后创立国立西北农林专科学校（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前身）。曹丙烛通过岳父的关系，请焦易堂为蓝洲小学题写校名。焦欣然命笔。

拿到墨宝后，曹丙烛刻成石匾，悬于校门。台西蓝洲，名重一时。

世事变迁，这块具有历史记忆的石匾几经流转，也重回学校。在学校收藏室里，我们看到，石匾断了一角，“蓝”字已不可见。“洲小学”三字，焦易堂的落款，以及他的两个印章，都清楚分明。

“蓝洲小学”石匾

曹丙烛外孙曹徐亦明一直居住在曹氏古民居里，他回忆说，曹家自曹光熙创办蓝洲书院开始，后人都以振兴当地教育为己任，出资助校，出任山长、校长的，不乏其人。

200年老校，屹立不倒，盖有以也。

曹徐亦明和街头镇中心小学学子们在一起。

传承有序

蓝洲书院随着科举制的消亡而终结，但“蓝洲”作为校名，一直沿用到1934年。

1934年，蓝洲小学改为县立街头小学。1943年10月至1945年9月，浙江省浙东行署设在街头镇，随后镇名改为嘉图，学校亦随之改为嘉图镇中心国民学校。

在此期间，学校的月波楼和聚青楼被征用为浙东行署的办公场所。学生移至街头“大殿”“焦山庵”上课。

抗战胜利后，浙东行署裁撤，嘉图镇恢复为街头镇，学校亦恢复原名。

1949年秋，人民政府接收街头小学等18所县立小学。街头小学也改为天台县立街头小学，由陈洲担任校长。

之后40多年，校名数次微调，最后于1992年定名为街头镇中心小学。

师生合影

走进街头镇中心小学，绿树葱茏，环境优雅。可惜的是，月波楼、聚青楼、长生社等建筑已不复存在。

副校长徐文杰带我们参观校园，一一指点给我们看：月波楼原来建在这里，聚青楼原来建在这里，长生社原来建在那里……指间无物，徒留遥想。

可喜的是，街头镇中心小学尊师重教，硕果累累，相继被命名为“全国‘传统文化进校园’首批项目试点学校”“中华传统文化艺术传承学校”“浙江省标准化学校”“浙江省现代化社区学校”“台州市乡村名校”等，是天台县农村教育的一颗璀璨明珠。

参考资料：《台州市志》《天台县志》《天台县教育志》《天台浙崷曹氏宗谱》等

见微知著

临海市博物馆原馆长、文史专家徐三见

在天台为数不多的书院中，蓝洲书院的规模仅次于文明书院。

就历史上的台州六县而言，天台与仙居都是经济相对落后地区，教育也相对落后于临海、黄岩、太平、宁海。不过，同样是属于贫瘠的北部山区，仙居的书院却远远超过天台。

在民国《台州府志·学校门》，除却小学条目，天台的书院条目为零，其他则义学一，义塾一，乡塾一，书屋一，儒堂二，还有个人之读书堂四，间接记述到书院的条目有五。而仙居所列的书院条目为八，义塾八，讲舍一，其中，桐江与安洲书院还都是历史上颇有影响的书院。

众所周知，天台是华夏名山，素有佛宗道源之誉。天台的佛教、道教场所及文化，无论规模还是影响，都远胜于儒学。特别是佛教文化，不但积淀深厚，乃至名扬海外。按明代传灯《天台山方外志》所列：“寺六十二所，院九所，庵十四所，莲社一所，道场二所，堂二所（此为佛教）；观五所，宫五所，道院十二所，道庵三所（此为道教）。”诚如清康熙间台州知府张联元在其所辑之《天台山全志》卷首所云：“惟释道二氏，六朝时即早著见闻，伟殿穹堂，上摩霄汉；洞天福地，大书图籍，宫观寺宇之富，实台山为最。”又，据宋陈耆卿《嘉定赤城志》所载，天台共有“三等田三十一万三千一百二十二亩一角三十二步”，其中寺田计三万二千四百七十五亩，宫观田计四千九百三十五亩，而学田仅“八十亩一角三十七步”。清初王之麟对天台有一个概括性描述：“浙称佳山水，首天台。孙兴公《赋》所谓‘山岳神秀，灵仙窟宅’者。顾其地多峭壁层峦，田畴硗瘠……”在这样田地贫瘠且稀缺的境况下，佛、道两教又占去很大一部分，加上寺观多，信众自然也多，乡绅百姓流入寺观的香火钱相较于他邑必然也多。因此，花在教育上的费用也就可想而知。

话又回到书院上来，蓝洲书院与文明书院比较，二者又有明显的差别。文明书院前身之义塾创建于乾隆三十五年（在清代，天台最早之义学实创建于康熙间，乃天台知县戴兆佳所设，分为经、蒙二学，经学设于方祠，蒙学则在陆祠），由知县钱曜创设，后来台州知府刘璈又曾谕令重建文明书院，总体上说，是以官办为主。而蓝洲书院自草创至民国易代，自始至终皆为民间自筹自建，一切费用皆出于民间。街头曹氏、季氏及周边百姓凝心聚力，坚持不懈，把一所乡村书院办得如此有声有色，实属不易。所谓“众擎易举，百年不衰”，读罢着实令人心生敬意！